她们成了“不守贞操”的日本女人
很多人质问她，为什么离婚后连300天都忍不了，非要为新的男人生孩子，然后给她扣上“不守贞操”的帽子。
撰文 | 尚倩玉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听到东京市市役所工作人员说，“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前夫的孩子”，井户正枝呆住了。这可是她和现任丈夫生的孩子，与前夫何干？
经历了4年的婚内分居，井户认识了现任丈夫。经过长期离婚调停，井户终于如愿成功离婚。她也和新的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
2019年5月5日，日本大阪，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在子弹头列车站台跟亲人告别。（@视觉中国 图）
这不是什么狗血伦理剧，而是一个法律问题。工作人员解释道，孩子出生的那天，是井户与前夫离婚后的第265天。按照日本民法772条，一个女性婚姻成立200天后，以及离婚后300天内诞生的孩子，一律被推算为婚内怀孕。也就是说，即便离婚后，孩子是与前夫以外的男性所生，只要孩子诞生于离婚后300天内，在法律上仍会被记录在前夫的户籍中。
井户的孩子出生，还差35天才满300天，据此，政府工作人员就认定，孩子是前夫的，与井户正枝现任丈夫无关。
简而言之，在日本，判定孩子法律上父亲的方式并不是以血缘关系为准绳，而是完全取决于孩子出生的时间。
这条荒诞的法律诞生于一百多年前的明治时代。井户遭遇到这个问题后，开始试图通过公民运动，推动日本对此进行修订。可在这个男性权利为主的社会里，她和其他女性，遭遇了巨大阻力。又二十年过去了，情况依然。
一些日本女性，为了不失去对孩子的权利，不让孩子对前夫叫爸爸，只好不给他们上户口，让这些孩子成为黑户。
现在，终于到了2022年，这些离婚的日本女性，终于等到一个解决这个社会问题的机会。
日本女性离婚后
100天内不能再婚
对一些陷入婚姻困境的女性来说，离婚意味着新生。与新丈夫有了孩子，更是为这种新生增添了分量。
井户正枝本来也是如此。她终于离开了前夫，再婚，有了孩子。然后，新的生活，就被民法772条这莫名其妙的法律打破了。
此前，井户从未听过日本还存在这样的法律制度。
面对市役所工作人员乱认孩子父亲的做法，井户当即提出了反对声音。她觉得，这样的法律也太奇怪了。没想到市役所的职员很干脆地回了一句：“这是对你离婚的惩罚。”
这位工作人员倒是说出了这个法条的出台背景：以男权为中心。
民法772条出台时，还没有DNA鉴定等科学亲子鉴定手段。政府认为，如果女性在怀有前夫胎儿的前提下离婚后重新嫁人，不知情的现任丈夫就要养育一个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为了维护现任丈夫的利益，日本出台了这样的法律。
根据日本民法，一段婚姻关系中，妻子怀孕生出的孩子叫做嫡出子。孩子出生那一刻起，妻子便自动成为孩子户籍上的母亲。但父亲不需要经历怀孕分娩过程，政府机构没办法确认孩子血缘上的父亲是谁，所以“为了尽快为孩子确定父子关系”，才保留了民法第772条的规定。
到如今，DNA亲子鉴定已经如此发达，日本仍然坚持这则法条而未加修改。
在日本法务省的官网上，给出的解释是，这是为了维护家庭的平稳和孩子的幸福。“这样不仅有利于在法律层面早日确定父子关系，也有助于保障家庭和谐，是谋求孩子幸福的制度。”
这个法条令井户正枝和很多离婚妈妈不得不面临“离婚后300日问题”——一些离婚后300天内产子的妈妈们，为了避免前夫成为孩子法律意义上的父亲，选择放弃提交出生申告，导致孩子成为“无户籍儿童”。
根据法务省2022年1月的统计，全国无户籍人口共有825人，其中大约7成都是“离婚后300日问题”造成的。不过，这个数据是通过发放问卷进行统计的，回答率仅有两成，而且不满1岁的孩子不算作统计对象，所以根本无法反映出真实情况。
虽然近年，一部分无户籍孩子也可以享受日本国民健康保险、可以顺利入学小学和初中，但是他们无法考取驾照、无法在银行开户，长大成人后甚至可能无法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往后的社会生活会困难重重。2020年，在广岛，甚至还出现了因为发现孩子无法入籍，手足无措的母亲把孩子掐死的新闻。
这一法律规定，也直接导致了女性在离婚后100天内失去再次结婚的权利。
2015年之前，根据民法，女性在离婚后6个月内都是禁止结婚的。明治时期的立法者认为，按照常理，女性如果在上一段婚姻内怀孕，离婚六个月内，很难根据她肚子的大小清楚地判定是否怀孕，为了防止出现现任丈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抚养前夫的孩子，因此，为女性设置了禁止再婚期。同时，这样的规定也体现了封建男女观，因为在那个年代，女性在离婚后迅速结婚并不是一件体面事。
到2015年，这个法条终于修改——禁止再婚期被缩短为100天。直到今天，日本女性离婚后100天内仍无法与新的爱人结婚。
起诉无辜的现任丈夫
眼见自己和现在丈夫的孩子，要成为前夫的孩子，井户正枝决定得做点什么来阻止这种怪异的事情发生。
进行了大量司法和判例检索后，她发现，要解决这个怪异的问题，只能用更怪异的手段——她决定起诉本来就无辜的现任丈夫。
井户是日本培养政治精英的松下政经塾的学生，又曾担任过东洋经济新报记者，她硬是靠着自己的人脉，得到了和法务省民事局局长对话的机会。法务省的官员们翻着六法全书互相确认，告诉她这个方法或许行得通。
按照日本现行法律，没有婚姻关系的父母生下孩子，在父亲不愿意承认父子关系的情况下，孩子可以申请以父亲为对象的家庭裁判所调停手续。法庭核实双方关系后，就可以将父子关系确定下来。
有了底气的井户，把丈夫送上了公堂，打了一场怪异可笑的官司，才终于把孩子写进了现任丈夫的户籍。这样的官司，在日本还是第一次。
井户如愿胜诉的时候，孩子已经1岁了。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裁判长在法庭上说过的一句话——孩子的父亲是谁由国家来决定。
好在，经过她和丈夫的努力，国家把孩子判给了他们。
井户把自己的经历记录在互联网上，2003年，在那个电脑在日本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她还是很快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很多妈妈的求助，原来有很多人都在为这件事苦恼。
她们之中，有人因为丈夫家暴，离婚从家中逃出，有人婚姻破裂长期分居丈夫却不同意离婚，她们遇到了新的伴侣，却发现还是无法摆脱与丈夫的联系，甚至连孩子都要被夺走。
井户清楚，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拥有如此广泛的政界人脉。从那之后，井户成立了NPO组织——“修改亲子法研究会”，还出版《无户籍的日本人》，想要为无户籍的儿童战斗。
井户还记得，自己因为做这件事收到过很多批判的声音。很多人质问她，为什么离婚后连300天都忍不了，非要为新的男人生孩子，然后给她扣上“不守贞操”的帽子。
“不守贞操” 的女人们
早在2007年，嫡出推定导致的无户籍儿童问题就已经渐渐进入了部分议员和法律工作者的视野。
当时，日本自民党和公民党的部分议员提出应当增加特例法案，对民法772条进行修正，从而解决无户籍儿童问题，比如根据DNA鉴定的结果来确定孩子的父亲。
这一提案受到自民党内保守派议员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这样的法律会助长不伦的风气，在修改法律时必须要注意女性“‘贞操义务’和‘性道德’的问题”。
时任首相安倍晋三也表示：“这种关乎婚姻制度根本的问题，必须要进行慎重的讨论。”
同年9月，东京律师协会也开始呼吁修改民法第772条。当时，离婚后300天内递交出生申请的人数每年有大约3000人。这意味着，当年日本面临“夺嫡”问题的家庭，有3000个。
东京律师协会认为，离婚前分居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按照以往的案例来看，前夫是孩子真正父亲的比例其实很低。民法第772条早已落后于时代。
当年这场大辩论的结果是，法案甚至没能走到向国会提交的这一步。在之后十几年里，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再也没能激起水花。
“这是个离婚和再婚都是理所当然的时代。如果真的想要为孩子好，就应该优先为孩子制作户籍，哪怕是让父亲那一栏空白。”井户正枝认为，法律修改有难度，但实际操作中，也应该优先确保孩子的权益。
2018年，日本自民党政务调查会向政府提议，现在与明治时期的社会情势已经不同，应当对嫡出推定制度进行修改，比如，让母亲也有权利来判定孩子父亲到底是谁。同年7月，公明党也向法务大臣提出，为防止无户籍儿童的继续增加，应当为民法772条增设例外规定。
终于，2022年，取消嫡出推定就要走到向国会提交的这一步。
2月14日，法制审议会就对于“嫡出推定”的修改向法务大臣进行报告，法务省向国会提交民法修正案。
克服重重阻力走到这一步，日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不过，很多人对此事的前景，也并不乐观。毕竟，修改法条是一回事，社会是否认可，又是另一个问题。
早在1996年，日本就希望推动修改民法，允许日本夫妇保留各自姓氏，但部分保守派议员和社会团体认为，妻子不冠夫姓，会“破坏家庭的一体感”“使孩子痛苦”“招致家庭的崩坏”，因此强烈反对。不论野党议员多少次把修改提案上交国会，直到今天，这个法条的修改，都没能实现。
这一次，井户正枝们，能等到民法772条被修改的结果吗？
* 本文所用影视截图均来源于网络 — 日剧《离婚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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